發刊日期 |
2022年6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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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 | 天生斜槓的數學物理學家-專訪程之寧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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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ttps://research.sinica.edu.tw/mathematics-physics-miranda-cheng/ 採訪撰文:郭雅欣˙簡克志 美術設計:林洵安˙蔡宛潔
在學術與搖滾的多重維度上行走還記得美劇《The Big Bang Theory》嗎? 劇中常常出現的物理名詞「弦論」, 是描述物理世界基本結構的理論。 中央研究院「研之有物」專訪院內數學研究所程之寧研究員, 她正是研究弦論的科學家, 也是熱愛音樂的搖滾樂團鼓手, 這種跨領域身份並不衝突, 兩邊都需要創造力與紀律。 由於天生斜槓的性格, 讓程之寧在數學和物理領域大展身手, 透過數學的深入探討, 她試圖將弦論更往前推進。 最近程之寧更跨足到人工智慧領域, 為學界提供理論物理上的貢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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萬有理論和難以捉摸的「月光」世界從那裡來呢?物理世界的本質是什麼呢?回答這樣的大哉問, 一直是理論物理學家所追求的目標。從牛頓力學 (日常應用)、 廣義相對論 (探討很重的物質)到量子力學 (探討很小的物質), 隨著物理學不斷發展, 我們似乎一步步接近答案, 但至今卻還未走到終點。 舉例來說, 如果有個東西很重又很小, 就像「黑洞」, 或是大爆炸時的宇宙, 我們要怎麼用數學描述? 於是科學家試圖整合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, 找出所謂的「萬有理論」 (Theory of Everything)--- 能完全解釋物理世界基本結構的核心理論。 程之寧研究的「弦論」就企圖發展成這樣一個萬有理論。 弦論一如其名的「玄妙」, 它設定宇宙所有的粒子都是由一段段「能量弦線」所組成, 每一種基本粒子的振動模式不同, 產生不同的粒子特性。 「人類一直以來的夢想之一就是, 如果能用一句話解釋所有事情, 那該有多麼美好。」中研院數學所研究員程之寧說道。 程之寧的研究牽涉到數學上的「月光猜想」 (Moonshine)與弦論中 $K3$ 曲面的連結。 月光猜想是存在於模函數係數與特殊群之間的數學關聯, 程之寧與其研究夥伴共發現了 23 個新的關連, 並稱之為「伴影月光猜想」 (Umbral Moonshine)。 基於弦論的假設, 我們的世界是十維的, 除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可以感知到的 $3+1$ 維 (空間$+$時間), 還有六維是因為尺寸太小而無法用肉眼觀察的, 這些看不到的維度影響著物理世界, 最終也產生了我們這個物理世界所需的各種條件與特性。 綜觀程之寧的研究, 橫跨了物理與數學兩個領域, 她笑稱自己「天生斜槓」。 在學術上, 程之寧原先喜歡文學, 之後卻走上數理研究的道路; 在音樂上, 程之寧喜愛搖滾樂, 至今仍在自己的樂團裡擔任鼓手。 她如何看待自己一路走來的各種轉折? 游徜在數學與物理之間, 她又對這兩個領域的連結有怎樣的體會? 在與「研之有物」的訪談中, 程之寧侃侃而談她的經歷、想法, 以及對學術研究的熱忱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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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雅欣 (以下簡稱「郭」): 請問您是如何對數學及物理產生興趣? 從何時開始? 程之寧 (以下簡稱「程」): 一開始考大學時, 其實我想去念中文系 (笑)。 不過, 因為我高中是選理組, 而且只念了一兩年, 對文科考試比較沒把握, 加上對工程科系沒興趣, 最後就選擇臺大物理系就讀。 後來發生兩個轉折, 第一個是我很認真的去修了大學中文系的課, 結果發現真的沒有想像中容易。 第二個就是我發現物理系的課還蠻有趣的, 像量子力學和相對論, 讓我覺得還想再多學一點、 多知道一點。 我開始覺得如果念完臺大物理系就停下來, 好像有一種小說沒讀完的感覺, 所以就想繼續讀碩士班。 那時還沒有覺得自己會走上學術研究的路, 單純抱著想把故事看完的想法。 郭: 後來是如何接觸到弦論? 弦論是如何引起您的興趣? 程: 後來我去荷蘭念碩士, 指導教授是諾貝爾物理獎得主 Gerard $'$t Hooft。他其實蠻不認同弦論, 但他對於如何處理量子力學與相對論很有興趣。 當時 $'$t Hooft 教授在建議我碩士題目時就說: 「你也知道我不太認為弦論是一條正確的道路, 不過聽說弦論最近真的在量子重力這一塊有一些成果。 不如妳去讀一讀, 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一些東西在那裡, 也可以比較一下其他量子重力理論。」 在我很認真的比較各個量子重力理論之後, 就變成弦論派了 (笑)。 $'$t Hooft 教授對此也保持開放態度, 他有幾個不錯的博士生後來也變成弦論學家, 之後我在 Erik Verlinde 的指導下念博士時, 就完全以弦論為研究主題了。 郭: 研究理論物理會影響您對現實世界的理解嗎? 程: 蠻多人會問我說, 妳學了量子力學, 是不是就會比較了解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? 或問我量子力學跟宗教是不是有關? 可是我覺得我分得很開, 我不會去做這樣的連結, 我還是活在現實裡, 走路時大部分都在專注於自己不要跌倒之類的。 如果真的要講, 我蠻感激我們的存在, 因為我所學的東西讓我知道這是沒有必然性的。 我們能這樣以一種人形的很奇怪的生物的形式存在, 然後在這樣一個環境過一輩子, 是機率很低的事情, 而且我還蠻開心我是當人, 而不是奇怪的阿米巴蟲或外星生物! 有些人會從這裡連結到宗教或轉世, 但我不會, 我就停在這裡。 郭: 來談談您的研究, 伴影月光猜想與 $K3$ 曲面弦論之間是什麼關係? 程: 弦論中有很多的可能性, 我們可以挑選特定的四維, 然後假設這四維空間是個 $K3$ 曲面。 例如說, 我們可以把兩個甜甜圈乘起來, 在上面做特殊的奇異點, 來製造出一個 $K3$ 曲面。 這個曲面有一些很有趣的對稱性。 從弦論的角度來講, 我們可以透過這個過程, 找出一個解釋為何有伴影月光猜想的框架。 「把維度乘起來」這個概念很難想像, 但這在數學上是成立的。 我舉例一個我們能想像的「乘起來」: 如果有一個空間是一條線, 另一個空間是一個圓, 乘起來就變成一個圓柱形, 從一個方向剖面可以切出圓, 另一個方向則切出線。 而在數學上, 不管幾維, 能不能在紙上畫的出來, 都可以這樣操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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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: 如何透過計算, 發現捉摸不定的「月光」? 程: 有時候這看似湊巧, 一個數學上的函數正好就是弦論某個問題的答案。 但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巧, 弦論看起來很有彈性, 好像什麼都可以解釋, 但它其實有非常多結構及限制。 當我在計算一個弦論理論時, 它的內部結構可能原本就具有某些特定的性質, 然後我再去觀察數學中, 有這樣性質的函數可能就只有一兩個, 只要再初步算一下, 就能知道哪一個是答案。 弦論學家日常的計算常常是這樣的, 所以這是巧合嗎?是也不是。 郭: 您曾經發現 23 個新的伴影月光猜想, 您對這類題目特別有興趣嗎? 程: 我覺得數學有兩種, 有些數學家喜歡系統性的事情, 就像蓋房子一樣, 在數學裡建造一個很美麗、 非常有系統性的結構, 可以把很多事情都放入這個結構來理解。 另一種比較少數的, 就是喜歡獵奇, 去收集分類奇奇怪怪的特殊東西, 例如有這些性質的函數在哪裡?可能你算出來就是 5 個, 你也不知道為什麼。 月光猜想很明顯就屬於這一類。 兩種的樂趣感覺是不一樣的, 我覺得應該都很棒, 但我可能是屬於偏好獵奇的這種。 郭: 您的研究連結了物理上的弦論與數學上的月光猜想, 您怎麼看待這兩個知識體系的互動? 程: 弦論是一個需要很多數學理論配合的物理理論, 它是一個有點繁複的框架, 我們什麼都要會一些, 才能看懂這個理論。 當你把許多不一樣的學門的知識加起來, 有時候就會在某一個學門 --- 例如幾何 --- 有意想不到的收穫。 弦論在數學上也扮演探索與找尋新方向的角色, 讓數學家有新的發現。 雖然最後數學定理的證明還是得仰賴傳統數學方法, 但在這二三十年間, 我們一直從弦論身上找尋數學研究的新方向或有趣的猜想, 看到了弦論與數學之間的互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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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: 剛才一開始提到, 您高中只念了一兩年, 是因為對學校沒有興趣嗎? 程: 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上學很無聊。我小時候臺灣教育和現在很不一樣, 一班 50 幾個人, 老師必須盡量軍事化管理, 大家最好都一模一樣, 比較好管理。 我和學校一直處於互相磨合的狀況, 我自認已經努力配合學校, 但學校一直覺得我在反抗, 這可能是一個認知上的差別。 舉例來說, 我小學的時候不想睡午覺, 可是老師說大家都一定要睡午覺, 不睡午覺的人要罰抄課文, 所以我早上到學校時就會把已經抄好的課文交給老師。 我覺得我這樣做是在配合老師的規定, 可是以老師的立場會覺得我在反抗, 學校教育中我遇到了很多類似的情況。 還有就是不喜歡高中的升學氛圍, 同學和老師好像都只有一個活著的目標, 就是「考大學」。 我當時無法習慣升學氛圍, 感覺好像活在平行宇宙一樣。 郭: 高中休學後, 您去唱片行工作, 可否談談當時的想法? 程: 我國中開始聽音樂, 這是我除了看書之外的重要興趣, 我也很快就喜歡上了搖滾樂。 高中休學的時候, 我唯一的謀生技能可能就是我對音樂的各類知識吧!所以我就去了唱片行, 這是唯一一個我會做又有興趣的工作, 還好那時候還有很多唱片行 (笑)。 郭: 對音樂的熱忱, 讓您與朋友共組了樂團, 並擔任鼓手。 您是否比較過樂團生活和學術研究之間的異同之處? 程: 有些人覺得我這樣很跳 tone, 但我自己覺得還好。 音樂和學術都是我發自內心覺得好玩的東西, 兩者也有相同之處, 例如它們都需要創造性, 也都有需要了解的框架。 數學需要嚴謹的證明, 音樂演奏也需要遵循結構, 例如不能掉拍。 音樂領域還有一點和數學類似 --- 玩樂團的圈子也是以男性為主。 我們樂團則是只有一個男生, 其他都是女生, 可能我真的天生對框架有點遲鈍, 玩團之後才發現: 「怎麼大家都是男生?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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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: 也就是說, 目前數學學術圈仍是男性主導, 在研究路上, 您有因為性別而感受到一些衝擊或眼光嗎? 您怎麼面對? 程: 有。 那感覺很明顯, 日復一日地要去面對, 尤其是年紀還比較輕、 還必須每一天去證明自己的能力的時候, 特別有感。 我遇到時的反應就是, 在心裡暗罵一句髒話, 然後繼續做我要做的事。 我不會想改變別人的想法, 感覺那是浪費時間, 就算環境給我的阻礙是這樣, 我還是繼續去做該做的事。 可是有些事情沒那麼簡單, 現在我也當過老師, 有時候會看到年輕女生在學術界因為性別而被欺負, 或遭到不公平待遇、 甚至騷擾。 對此我感到心痛, 覺得為何我們學術領域還是這樣的狀況? 甚至為什麼性騷擾至今還是一個議題? 可以確定的是, 學界許多性別不平等問題未受到重視。 郭: 您現在已經有傑出的研究成果, 還會因為性別而遭受質疑嗎? 程: 我現在比較會遇到一個狀況反而是來自學生的質疑。 我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教書時, 有時候學生會因為我是女教授, 而且我的外表在許多歐洲人眼中看起來就像小妹妹, 所以比較容易去挑我的毛病。 在課堂上, 下面坐的可能都是男學生, 只有一兩個女學生, 那個氣氛就會變得很奇怪。 例如說偶爾會聽到學生評論我的身材或樣貌。 我有和其他一些在歐洲或美國的女性教授聊過這樣的問題, 似乎不少人都有類似的不太愉快的經驗。 感覺不是很好。 郭: 看到您最近的研究和人工智慧(AI)有關, 為何會想往這個方向發展? 程: 我有兩個動機。 一個就是我真的想深入了解人工智慧。 我也可以像普羅大眾, 看看 AI 下圍棋, 讚嘆「哇!好厲害!」 這樣就好, 可是我覺得我一定可以真的去理解它, 這可能就是數學家的自大吧! 另一方面, 我知道對科學研究來說, 未來 AI 將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工具。 這是「在職訓練」的概念, 我可能會用到這個新工具, 或以後我可能會需要教這樣的課, 因為學生是下一代的科學家。 因為這些原因, 我覺得我需要去訓練自己使用新的工具。 在我的領域裡, 也有一些有趣的、還沒被解答的科學問題, 是 AI 有可能幫得上忙的, 我看到了一些潛力。 郭: 弦論和 AI 感覺差距很大, AI 也可以應用到弦論的研究嗎? 程: 乍看之下, 弦論的確比較抽象, 也不像其他許多實驗會產生大量數據。 但其實弦論有大量的可能性, 我認為使用 AI 來在這些巨量的可能性當中搜尋特別有趣的理論, 是一個有潛力能夠加深我們對弦論理解的新的研究方法。 而且 AI 的應用絕不僅限於巨量資料。 如果是面對一些比較新的挑戰, 在沒有現成的演算法可以用的情形之下, 可以自己做出需要的功能嗎? 這過程我覺得也非常很有趣, 而且應該是會有成果的一條路。 這種不是那麼顯而易見的事情, 我覺得很有挑戰性, 也蠻好玩的。 除了用 AI 來幫助物理跟數學的研究之外, 我也試著物理研究當做靈感來源, 找出新的 AI 的可能性, 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很有趣的研究方向。 我現在有和 AI 的學者合作, 嘗試做出一些創新的演算法, 真的還蠻有趣的。 郭: AI 對您而言是全新的領域, 您如何面對跨領域遇到的門檻? 程: 一開始會覺得真的要去碰這個新的領域嗎? 其實現在也還是偶爾會有這樣的懷疑。 我在弦論領域可能已經是專家, 但去了一個新的領域, 我學得不會比二十歲的人快, 要怎麼去跟人家競爭? 是不是在浪費時間? 但也會想, 與其想這麼多, 不如先做再說。 到目前為止我做了兩年多, 感覺還蠻好的, 我有學到東西, 也有做出小小的貢獻。 其實我還蠻感激有這樣的學習機會。 對我來說當科學家最大的好處就是, 去搞懂一個新的東西就是工作的一部分。 當科學家雖然蠻辛苦, 但就結果論來說, 我還蠻開心能當一位科學家! 本文作者為中央研究院《研之有物》採訪編輯 |